text
stringlengths
20
419
他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雨后的秋林里,睁着那双眼睛,看着头顶并不清晰的星空,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艰难地撑起身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息里的内容太过丰富,以至于年纪轻轻的他,竟也开始有了沧桑的味道。
泛着蓝光的屏蔽仪早就失效了,然而许乐在湿漉的树林里躺了这么久,依然没有联邦的军队或者警察找过来。这个事实让许乐确认了一件事情,心情异常复杂。
看了一眼左手腕上回复如初的金属手镯,许乐沉默了片刻,反手摸了摸后颈那处地方,摸到了一个小伤口,微感疼痛,知道自己体内的芯片已经被植换成了老板亲手做的那一粒,并且成功地瞒过了电子监控的监察。
从这一刻起,许乐便不再是许乐,他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将指间上的那滴血小心翼翼地吸进嘴里,摇晃着虚弱的身体,借着夜色,向着树林外面走去。一边困难的行走,他一边调出手镯上面的资料,希望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熟悉自己的新身份,不然的话,随时有可能露出马脚来。
新的芯片,新的身份就这样出现在了光幕之上,依然是那张朴实诚恳青涩的脸,依然是东林大区的居民证编号,只是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成长轨迹,这个身份来自首都,此时应该刚刚高中毕业,服完兵役,处于半失业的状态之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可以引起官方注意的地方。然后这个身份的名字是……
不知道是不是换了芯片让许乐的精神发生了些许的偏移,还是先前那场暴雨洗去了他隐藏在性格外面的那层木讷,抑或只是封大叔的死亡,让他决定更好地生活下去,总而言之,正往山下狼狈行走的许乐,看着光幕上的那个ID,以不符合他性格的表现怪叫了一声,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大叔也是的,明明这个身份准备好给我用的,也不早点儿告诉我会那么痛,再说了……还叫许乐?真的不担心我被军队抓走啊……”
“除了老板以外,我大概是历史上第一个逃脱电子监控的逃犯,这是多么刺激的事情。”少年咕哝着,揉了揉摔痛的屁股,擦了擦眼睛,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后初晴的夜空纤尘不染,清净异常,令人身体舒爽的负离子弥漫在林间。当许乐从这里离开之前,19.995MHZ的电磁波在这里一扫而过,没有接收到任何微弱的信号。然而先前那个忽然中断的信号节点,依然被诚实地记录了下来,遍布整个联邦社会里的电子监控网络,在第一时间收到了回报,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发射到了由十七颗卫星组成的东林大区网络。
信息集合卫星用最简洁的逻辑计算方式,得出某个符合语句逻辑的判断,赋予特定的外包特征,截断成三个信息片断,按照既定的模式,发往了幽幽的太空深处。这一切都只是联邦电子监控网的正常反应,各大区并没有中枢电脑,而是由数字矩阵进行集合分析。
一个信息节点的消失,代表着一位公民的逝去,这种生死的分离在联邦社会里太常见了,每天每时每刻甚至每秒都在发生,信星集合卫星当然不会认为这有什么怪异,如果说它有人类的情感的话,只怕会对这段信息打上一个大呵欠以表示无聊。
三段在最开头赋予了加密特征的信息片段从东林大区上空的卫星出发,在太空中分别走了三条不同的道路,经过了九个信息放大加速空间站,迈过了极为遥远的距离,穿越了不知多少片星云尘埃,终于在四分十二秒之后,进入了联邦上林区首都星的大气层,在经过最后一次信息加幅过滤之后,进入了首都郊外那个建筑设在后方的大形接收仪器里。
森严的联邦宪章局,幽暗的地下室,匆忙行走的黑衣服官员,超大隔尘玻璃后方安静异常的中央操作室,第一宪章光辉的忠实执行者,计算能力无比强大,数据库异常庞大的联邦中央电脑,组成了日复一日看似枯燥,实则紧张的生活。
那三段极不起眼的信息进入了中央电脑,巨大的光幕上闪动的画面在这一瞬间停滞了片刻,马上回复如常。
没有工作人员发现中央电脑的异常,因为无数年来,中央电脑所处的密室,从来不需要人类的参与,相反,为了中央电脑的安全,宪章局地下计算中枢部门与其他的分析部门完全隔离,只通过电缆或高密级的无线网络相连。
所以,宪章局的官员们很遗憾地错过了光幕上那几行微小的光点字符。
“公民编号:DLAS420500481X信息节点消失,姓名:许乐,备注:联邦4427计划目标2,死亡确认。”
“严重警告:百分之三十可能性,公民许乐进入异常情况,编号为第72,公民许乐进入异常情况,编号为第72。”
“应对:自主搜寻,如能寻找到,主动建立联系,如目标拒绝,则建立观察体系,提交报告供政府参考。”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耀在床上那一堆乱成一团的棉被上,空中的细微尘粒,在明媚的光线下像昆虫一样飞舞着,似乎永远没有感到疲惫的那一刻。温暖的秋日,飞舞的轻尘,并没有让缩在被子里的少年感叹人生的美好,他依然像只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怀中,继续沉睡。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有些不甘愿的睁开了双眼,在床上摊平了四肢,无神地看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沉默不语。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昨天十几个小时里的疯狂便如潮水一般涌入了许乐的脑海。他怔怔地呆了很久,才想明白,自己此时已经到了老板专门留下的房间,而不是睡在自己熟悉的床上。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一场恶梦。自己已经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颈后的芯片已经被替换,而老板……大叔,他也确实是真的死了。
许乐坐了起来,在床边继续发了会儿愣,用手用力地搓了搓微热的脸庞,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抬起脸后看着这间陌生的房间,他依然无法清醒。联邦的谚语里有句话,狡猾的兔子至少会拥有三个洞窟,许乐没有想到老板为了躲避联邦的通缉,居然在河西州首府城市里安置了这么多的后路,一想到这一点,许乐的心里泛起一丝怪异的情绪,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这是一间单人公寓,临着大街,室内面积不大,摆设极为简单,除了窗边的那张大床外,便只有冰柜、电视晶屏和一套桌椅。在洗手间里洗了个热水澡,许乐从冰柜里取出大量备好的食物,也没有去热,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直到餐桌上布满了残渣和溅出来的牛奶,他才感觉到稍微的满足,稍微地洗去了昨日留下的饥饿和疲惫。
只不过十几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以他的体质而言,应该不会饿成这样。许乐也很奇怪这个现像,腹内中空与身体的疲惫究竟是怎么来的?难道就是因为从军方临时营地里逃出来时,身体的那次颤抖?他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唯一能解释这个问题的人已经不在了。
虽然在计划中晚上就要离开河西州,这间房间再也不会再来,可是许乐依然下意识里将房间收拾整理的干干净净,就像是这几年里在矿坑吃饭后那样。做完这些事情后,他发现自己无事可做,外面的街道上警笛依然在响,昨天那场爆炸的后遗症还在发酵,他自然不可能上街去晒太阳。
所以他开始再次坐在床边发呆,发了一会儿呆后,他打开了电视,有些木然地看着晶屏上那个正在吹蛋糕蜡烛的紫发的小女生,忽然想到原来今天是自己和大叔最喜欢的简水儿十六岁生日庆典,他又想到自己要十八岁了,而大叔却不知道多少岁,并将永远保持着这个年龄不再变化,于是他的心头一紧,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看着屏幕上万人簇拥中的简水儿,流下了眼泪。
许乐低头,擦去脸上的泪水,没有注意到屏幕上的简水儿正笑容满面地向四周的人们展示着手腕上那条漂亮的手链。
整个白天,许乐都呆在这个房间里,通过手镯上的资料光幕,牢牢地记住了自己应该记住的东西,逃离东林的方法。同时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利用老板教给他的知识,悄悄潜入了东林区第二警察分局的内部网络,试图找到李维和那群孤儿们现在的状况,接着,他又进入民政系统,查询了一下第四离世馆的内部资料,运气极好地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目标。做完这一切,他又将整个房间再次清扫了一遍,谨慎地擦去自己留下的指纹,这才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衣服换上,背上老板留在衣柜里的那个双肩背包,走出了房门,走下了公寓楼,走入了人群之中。
浅蓝色的运动夹克,帽子翻了上面遮住了他的脸容,再加上深黑色的双肩背包,让此时的许乐看起来就像是联邦里常见的年轻人,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他特意挑选了下午三点出门,正是人们最容易发松的时候,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绕了几个街区,翻了两道院墙,才进入了第四离世馆。
按照老板留下来的地图,许乐悄悄地潜入了景行厅后面的自动焚化炉,在那一排待焚的棺材中依照名牌找寻到自己的目标。他没有敢去看棺木中那具年轻遗体的面容,侧着身子,将左手的手腕对准了遗体的后颈,一阵焦糊味闪过,昨夜被替换出来的废弃芯片成功地进入了这具遗体的体内。
他又将那件泛着蓝光的屏蔽仪,扔进了棺材中,略停顿了片刻,把那件极为精致的电击棍扔了进去——他一共只做出了两根电击棍,一根为他和老板带来了灭顶之灾,这一根他也不想要了,虽然可以护身,但是他觉得不祥。
站在景行厅幽暗的过道阴影中,许乐沉默地注视着传输带将这些棺木依次送入高温焚化炉中,看着承载着自己的芯片、老板的屏蔽仪以及电击棍的棺材进入炉中,被迅速地燃烧成烈火,灰烬,残渣,许乐的心一下就空了起来,他过往的一切全部都随着这具棺木烧毁了,如今的他,只是还拥有一个仍然叫许乐的名字。
入夜,许乐买了一张前往福吉州的车票。这种被东林人称为大灰狗的长途客车每晚由河西州首府发出,经过一夜的长途旅行,在第二天凌晨抵达福吉州的首府。虽然辛苦,但是比较起坐飞机来说,确实便宜许多。然而许乐选择大灰狗离开河西州首府,只是因为孤儿们都清楚,联邦官方对于这种平民使用的交通工具检查最为宽松。
明亮的灯牌上面两只灰狗的大耳朵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许乐看着门口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以及穿着防弹背心的警察,心中哀叹一声,他实在是没有想到,政府居然还没有放松检查。
如果连面前这关都没有勇气去闯,那将来还怎么用这个伪装的身份在联邦里生活?许乐摸了摸后颈,露齿灿烂一笑,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平静地向着门口走去。
彬彬有礼地要求许乐取下双肩背包,冰凉的金属探测棒无礼地贴近许乐的后颈,嘀的一声之后,身份数据读取审核在瞬间完成。负责检查的士兵看了一眼肘间小光屏上的信息,望着许乐笑了笑,说道:“原来是师兄,看着倒年轻。”
许乐的笑容有些勉强,唇角挣了几下才变得自然了一些,将双肩包背上后说道:“蹲坑的,成天看不到阳光,你要乐意你去。”
东林警备军兵种不多,但是其中最苦的就是矿坑维护部队,也正是军人们所称的蹲坑儿。那名军人笑着拍了拍许乐的肩膀,说道:“以前师兄运气差些,这次不就挺好?刚退役就能等到船,我们以前班长退役后,硬是在警备区等了半年,才等到国防部派过来的飞船。”
笑谈了几句,因为排队等着检查的旅客还很多,那名士兵依依不舍地放过了许乐,挥手让他过去。许乐走出几步还没忘回头说了声谢谢,一切表现的极为正常,然而当他坐上了大灰狗客车,身体靠在椅背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全部是冷汗,湿透了衣裳。
许乐轻轻地嘘了口气,吐出了体内的紧张,抹掉额际发丝下的汗珠,疲惫地坐在软椅上。只是一个检查的关口,已经吓得他不轻,幸亏他记熟了脖颈后方那颗伪装芯片设置的身份,才勉强地过了这一关,只是他又想到,将来如果真的被人查到那个子虚乌有的矿坑部队去,又怎么办?
能够轻松通过检查,和许乐的运气无关。整个联邦无数年来早已经习惯了联邦电子监控网络的便捷快速准确,人体芯片早已经取代了身份证件,除了联邦某些重要区域可能会进行指纹虹膜对比外,其余绝大部分的身份确认,都是依凭着人体芯片进行。每个联邦公民从生出来的那一天起,便笼罩在第一宪章的光辉之下,以至于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得出一个结论,电子监控网永远不会犯错。
事实上,无数年来,宪章局里的中央电脑以及遍布联邦社会的电子监控网确实也没有犯过错,除了……那个机修师以及此时瘫软坐在长途客车上的少年。
二十三天后的福吉州首府,天是阴沉的,许乐的心也是阴沉的。他坐在街角的一家快餐店里,没滋没味地吃着面前的牛肉面,时不时抬起头来,焦虑地看着远处大街正中间那个充满庄严感的建筑。他选择在这里解决自己的午饭,正是因为这家快餐店距离福吉州初审法院最近,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打听到今天案件审理的情况。
警车闪烁着警灯,关掉了警笛,幽幽地从快餐店外的大街上驶过。许乐隔着玻璃窗向外看着,在这一刻有些恍神,旋即下意识里低下头,将脸埋进了阔大的面碗。他总觉得先前那一刻,他看到了警车上李维和小强子的脸。
李维所在的孤儿帮在第二警察分局的打击下散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案件的审理工作被安排在了福吉州初审法院。联邦清除机修师的行动属于绝密,自然不可能对钟楼街的孤儿们处以勾结叛国贼的无聊罪名,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的李维最终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这还是因为他刚刚满十八岁的原因。
这个结果相当不错,想来政府委派给李维的律师也不会建议他再向上诉法庭以至巡回法庭上诉,可是许乐依然觉得很对不起李维。不止因为牢狱之灾,更因为他清楚李维肯定更觉得对不起自己,因为联邦政府是从他的口中,知晓了许乐和机修师的存在,更关键的是,李维一定以为此时许乐已经死了。
“小伙子,愁眉苦脸做什么呢?”坐在许乐对面也在吃面的老头儿,看着少年愁苦的神情,笑着说道:“小小年纪,就开始冒充孤独,模仿绝望,这可要不得。”
街边随便一个吃面的老头儿也能说出这样有味道的话来,许乐忽然觉得老天爷很没眼睛,让自己身边尽是些希奇古怪的家伙。不知怎的,他忽然有诉说的冲动,可是他的那些秘密,根本无处去说,他怔怔地看着老头儿满脸的皱纹,开口问道:“老人家,你这辈子有没有遇到什么天大的麻烦?有没有什么让你很伤心的事情?”
“没有。”老头儿回答的很干脆,很有东林人民的脆蹦劲儿,“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如果实在过不去,那就是你的命。谁能和命斗呢?只不过就是苦一些,你想想这些年咱们东林人什么时候怕过苦?咱们也不向联邦抱怨什么,快快活活地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可我只想老实地活着,也有麻烦会跑到自己的身上,甚至是天大的冤枉。”
“那你就别活的太老实。”老头儿舔舔嘴唇边上的油汤,说道:“就像面条一样,要筋道,但面汤可得柔顺油滑,这样在社会上才不会被欺负。”
东林大区盛产石头,也盛产像老头儿这样沉默而乐观,像杂草一样坚韧的人物。许乐忽然想到自己这辈子身边的人们,整个人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心头一动,想到了这些天自己因为疲惫紧张悲伤而没有想到的那些事情。
那场爆炸很多年前就有过一次,老板活了下来,这次凭什么他就不能活下来?说不定老板这时候正换了另一块芯片,伪装成了大学里的老教授,正在骗那些青春洋溢的女大学生?又或者老板这时候变身成为一个商界新秀,正在玩弄他空手套钱的本领?甚至,老板有可能这时候正在某个角落嘲笑自己的低落和伤心?
许乐望着对面的老头儿说道:“你不会姓封吧?”
老头儿自然不姓封,他看着这个神经兮兮的少年,叹了口气,端着面碗离开。许乐送别了上天派来打醒自己的老头,看着面汤傻笑,明白了自己将来应该做一个怎么样的人,就像这碗里的面条一样,坚持自己应该坚持的,保持内心的坚韧,但实现这种坚韧的形式……
老板或许死了,或许活着,只是不能与自己相见,正一袭白衣,飘然远去。这是真的吗?然而又有什么所谓呢?如果一世不相见,和生死相离有什么区别呢?关键是自己的将来怎么办,不是吗?
许乐脸上带着笑意,在心中暗自为自己加油,在这一刻,这个朴实而诚恳的少年心态终于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就像一片阳光打进了心田。这时候,福吉州上方阴沉的天气也终于消散,露出无比美好的阳光来。
少年走出餐馆,有些生涩紧张地对着街上行来的少女吹了个口哨,紧了紧身后的双肩背包,向着警备区的方向走去。
离开河西州之前,许乐曾经在暮色中绕到第四街区,远远地看了一眼他亲爱的修理铺,愕然发现整个铺子所在的建筑都成了废墟。他不用理会联邦怎样向社会解释这件事情,他只是很轻易地看出,东林警备区直接用重火力对老板发动了攻击,与那个上校所属的机甲小组B4突进阵形一对照,许乐便觉得心寒,他不知道联邦里究竟有多少大人物想杀死老板,老板身上背负的叛国罪名又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许乐没有奢望借助伪装芯片去调查此事,从而替老板洗清罪名或报仇的念头,一方面是因为老板最后说的那番话里严重地警告了他,另一方面是他清楚,如今的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距离那些联邦社会最上层的秘密太过遥远,遥远的连仰望都办不到。
站在警备区机场空旷的水泥坪上,许乐回头望了一眼这颗熟悉的星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刀一样浓厚直削的眉毛也柔顺了许多,似乎承受不了离开的哀愁。以一个退役士兵的身份,搭乘顺道的飞船,离开东林大区,前往首都星圈,这似乎是他十几年里的梦想,然而当这梦想用另一种离奇的方式实现时,许乐依然有些惘然若梦的感觉。
身份核实和安全检查在进入警备区前就已经完成了,此时的许乐再也不像一个月前那般害怕,而是可以做到平静地面对无所不在的电子监控网。他低头走进了转接舱,还不忘对门口的军人笑了笑。
这些军人都是西林人,负责东林大区头顶那艘商务飞船的安全事宜。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西林大区和东林大区之间的友好访问结束,达成了一揽子互惠协议,确定了西林对东林大区的援助事宜,那些重要的官员们此时已经回到了飞船之上,将要踏上漫漫的归途,而许乐进入的运货飞船,则是最后一艘太空地面转接舱。
爬升,巨大的推动力将许乐的身体紧紧地压向椅背,头脑充血的感觉很陌生,从来没有经历过太空旅行的他,感到了新鲜刺激和一丝丝恐惧。满是货物的舱房内,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也不知道封余大叔做的伪装芯片是怎么调置的,这个退役的士兵倒也真是没有什么人理会,除了巨大的噪音在提醒他正在离开家乡。
远离地面,在接近三万米的距离,许乐终于放松了下来,依照舱内电子设备的提示,调整了座椅的方位,这才有多余的精神来观察自己身处的飞行舱。
与他少年时想像的不一样,这些代表着人类文明水平的太空船并不怎么漂亮,哪怕只是一个空地转接舱,依然显得过于粗糙了些,舱壁上裸露的金属体没有遮掩,还能看到管道内的电路系统,机油的味道充斥着舱内。看着这一幕,许乐不禁有些吃惊,暗想这他妈的到底是一辆破旧的卡车,还是个无比精密的高科技产品?
二十秒后,许乐丧失了最开始的新鲜感和好奇心,负荷给他带来的生理影响开始呈现,呼吸有些急促,不过好在这四年里一直不停地接受着封余大叔的调教,比一般的初次旅行者来说,他适应的已经足够迅速,表现的足够平静。
他注意到飞船的窗外开始不停地掠过泛着红光的尘埃和一些反射着金属光泽的太空垃圾,按道理来讲,当前所处的高度,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多的太空垃圾,许乐一时间也有些摸不清楚头脑,只是安静地看着,一直看了很久很久,飞船似乎才穿越了这一片古怪的尘埃区,也真正地摆脱了东林星的重力吸引。
可以解开身上的束缚带了,许乐依照提示小心翼翼地从椅上离开,新奇地感受着失重的滋味,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笑容,就像一只鱼儿那样,摆动着双臂,缓缓地游到了舷窗旁边,双手攀住了窗户的边缘。不知道此时的飞船是不是正对着恒星的方向,窗外的光线异常明亮,将整个舱内都耀成了银一般的白。
这种明亮的银白色光芒,将许乐左腕上的那根金属手镯照的异常清晰,甚至显出了一些本来极为浅淡,不容易发现的痕迹。许乐低头仔细看去,才发现手镯的边缘刻着两行小字,这些天他一直没有发现,不免有些吃惊,下意识里轻声读了出来:
“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康德”
许乐想摸摸脑袋,却发现在无重力的环境下手挥的有些重,打到了头部,有些生痛。他有些郁闷地看着这两行话,不知道康德是谁,也不是很清楚这句看似极有哲理的话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然而还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这种感觉也许叫做热血,也许叫做崇高?
从这行字上收回目光,许乐看向窗外的宇宙,正准备贪婪吸收美景的少年眼瞳忽然缩了起来,因为外面的景色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知多少颗繁星就像是馅饼上的芝麻一样,洒满了整个浩瀚的宇宙,银白色的星光一闪不闪,若圣晖般笼罩着四野!
许乐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他在东林区长大,晚上只能看见几颗可怜的星星,哪里知道大气层外真正的星空竟是如斯美丽,如斯耀眼!
忽然间,许乐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摔的他浑身疼痛,因为他震惊于窗外的星辰海洋,却没有注意到电子设备提醒他对接成功,重力重置,请回束缚椅的提示。
过了五分钟,舱门终于被打开了,狼狈不堪的许乐从地上爬了起来,找到自己的双肩背包,跟随着商务飞船的接待人员走入了真正的太空飞船之中。
许乐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一联想到自己的脚下实际上是宇宙中的无尽深渊,他便有些怪异的感觉,一想到自己所看到的设备仪器都是只有在书上才能接触到的高级货色,他更是隐隐有些本能的兴奋。
“国防部太抠门了。”负责给他带路的那名军人并不奇怪许乐的表现,耸耸肩,又安慰性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虽说我们确实是要路过首都星,但国防部居然连这种小钱也要省……没办法,房间早就满了,只能委屈你住在32区。”
“没问题。”许乐点了点头,这毕竟是西林人的飞船,不是国防部自己的运兵船,能有个房间就不错了。
空无一人的32区,孤单一人的许乐拎着背包站在巨大的窗旁,看着遥远的那颗东林星,叹了口气,正准备去寻找自己的房间,忽然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一道很稚嫩、清脆、让人忍不住怜惜的声音。
许乐猛地转过身去,然后他张大了嘴,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睡衣、沐浴在银色星光下小女生,小女生只有五六岁大,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天真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浑身似乎都在释放一种叫做楚楚的气息。
前面没有加上一个请字,显得有些娇蛮的无理,然而用小女孩儿的声音说出来,却显得充满了无比的信任与孩子般天真的直接。小女孩儿身上的白色睡衣在星光下显得无比娇弱,许乐动容地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心头无缘无故地软了一下,紧了紧拳头,缓慢地靠近了金属舱壁,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怕自己动作太大,便会给这个像小鸟儿一样可怜的小女生带去惊恐。
小女孩儿低下了头,似乎不敢直视许乐的脸,两滴泪珠从长长的睫毛下滑落,无比可怜,丁香花一般淡嫩的嘴唇紧张地开合,声音低至不可闻:“请您保护我。”
许乐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看着小姑娘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那双眼帘微垂却依然掩不住的如墨双瞳,两瓣小小巧巧的嘴唇,一时间觉得有些失神,总觉得小姑娘给自己一种很亲近的感觉,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小姑娘第二句话里加了两个字。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许乐下意识里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嘴唇,不想让自己失神的模样让小姑娘产生某种不好的联想,他的目光终于脱离了这个小姑娘的脸蛋儿,注意到小姑娘的头发很有特点,纯黑的头发直直地披散在脸颊的两边,中间的部分非常整齐地剪成一道直线,将将在眉毛之上,遮住了额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块西瓜皮?
“我……我叫钟……烟花。”小姑娘依然紧紧抱着怀里的洋娃娃,勇敢地抬起头来看了许乐一眼,也许是因为许乐那张忠厚老实的脸给了她勇气,也许是许乐那双直如刀的眉毛给了小姑娘信心,她嗫嚅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名字……也太难听了。”许乐的心里咕哝了一声,不知道这小姑娘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居然会取个容易产生歧义的名字,挠了挠头说道:“干脆,我叫你小西瓜好了。”
叫做钟烟花的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感到无穷疑惑,可爱地偏着脑袋问道:“叔叔,为什么叫小西瓜?”
许乐伸出食指在小姑娘额头上的发线上挑过,笑着说道:“因为你的头发像块漂亮的……西瓜皮?”
许乐虽然不知道这艘商务飞船属于古钟公司,而古钟公司的背后隐藏着西林第四军区的影子,但他可以依据逻辑得出判断,在这样一艘戒备森严的飞船上,在第一宪章的光辉下,在远离帝国边境线的宇宙边缘,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会威胁到如此可爱的一个小姑娘,他更不认为这个叫做钟烟花或者是小西瓜的小姑娘有被保护的需要,在太空飞船上,这个小姑娘总应该有陪同的家人才对。
只是无论他怎么问,小西瓜总是不肯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肯说出她的家人在哪里。许乐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去找飞船上的工作人员,毕竟小姑娘是个活生生的人儿,他可不敢负这个责任。
许乐的房间在32区,是整个飞船最偏僻,设施最落后,也是最安静的一个区域,除了墙后的管道时不时响起垃圾运输的噪音外,在一大一小两个人儿谈话的过程中,根本没有人来过这里。许乐牵着小姑娘的手往外面走去,一面安慰道:“小西瓜,找到你的家人,你就不用害怕了。”
“叔叔,我怕。”小西瓜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大概也清楚自己给这个陌生的叔叔带来了很大的苦恼,当许乐牵着她的手往外走时,她并没有胡闹地挣扎,只是一手抱着洋娃娃,低着头说道:“有坏人……想把小西瓜拐走,拐到别的地方去,让小西瓜再也看不到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许乐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过身体,认真地看着小姑娘的侧脸,似乎是想分辨这个很可怕的故事究竟是小孩子胡闹的说辞,还是真的隐藏在光明后面的某个黑幕。就是这一眼,他看到了小姑娘雪白睡裙后方的灰尘污垢,也注意到了洋娃娃上面的污迹……
32清洁区一直没有人来,如此阔大的飞船,这个小姑娘是怎么一个人跑到了这里?那些看管着他的人呢?难道小姑娘是从那些管线通道里爬出来的?不然她身上怎么会这么脏?该是怎样的惊恐,才让仅仅五六岁大的小女孩钻进了那些黑暗的管道?
许乐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封大叔都很欣赏他的看人能力,可他依然看不出小女生有丝毫撒谎的迹像。并没有思考太久,许乐转身牵着小姑娘的手往回走去,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再思考一下,这样盲目地将小姑娘交到飞船工作人员的手中,他确实有些不放心,至少……跟着自己是安全的,他去打探一下消息再做决定也好。
小姑娘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这一转身的含义,碎步快速走着,以求能跟上许乐的步伐,动作显得格外可爱,小小的脸蛋上泪水未干,便笑了起来,笑的格外开心,大大的黑眸眯在了一起,就像是一弯西林星夜空里的弯月。
“以后叫哥哥……小西瓜。”许乐一向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决定了某件事情便会做到底,牵着可爱小女生的手,他的心情也异常美好,那双令人信任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像极了东林自然保护绿地里那一洼洼半湖。
古钟号太空飞船还在进行最后一次的后勤能源补给,离开东林大区星域的时间大约定在了明日标准时间六点。在这段时间里,许乐一直和小西瓜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许因为国防部的预算实在是太过抠门,他这个名义上的退伍士兵居住的地方真是被人遗忘的角落,房间里似乎也没有什么监控设备。
但即便如此,许乐依然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房门外的动静。通过这段时间的聊天,逐步得到小姑娘完全信任的他终于知道了一些事情,小姑娘是西林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家,被人带到了古钟号飞船上,在回程的时候,将被送到首都星。她再过两个月就要满六岁了,最擅长的是钢琴绘画,最讨厌的也是钢琴绘画,最喜欢的是玩泥巴,玩的最少的恰好也是泥巴。